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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准备

      我好像真的是条金鱼。

  坐在阿令徒步牵的马匹上左摇右晃,我的头想被罩在一个水草疯长的鱼缸里,四周赤裸裸投射回荡着穆翰眼中绵延的血丝和梅奶奶扫把和步履来回搓响的嘶嘶声......空气稀薄得只存在这方圆框的天地里,视网膜上湿答答粘腻地糊着泪,我最亲近的两个人如今生不如死地压迫着我的神经。

  我从前虽对生活有诸多不满,但时至今日,我确信从前的我是热爱生活的,从前我还爱在马车和马鞍上观察川行的路人商贩和瞬息万变的天色、我还爱捉弄打趣亲近的人以换取百无聊赖的快乐、我每天连戏袍都要三脱三换地给自己看,而现在,这些念想都变成报废品,再没用不过。

  所以我偶尔会怀疑自己从前活着的意义......每当这时我就偷偷去大帅府树屋上捧一坛子秋露白猛灌自己五、六口,这样火辣辣的、长醉不醒的肠胃,传染我的大脑跟着摇头摆尾地乱跳,跳到某段不为人知的儿时,可能是一块河边的草垛、可能是戏园子梆硬的床板、可能是逗蛐蛐场旁不规则形状的荫蔽......从那时我开始眷恋酒气里的飘荡,我对着铜镜,记忆会停留到满脑子废材料的年纪......那是无瑕快乐的,每每那时我都会拈指哼上一段曲儿......捡起从前令我生厌的曲子唱。

  只不过后遗症是我开始恋酒了。

  阿令将我送来距离穆王府不远不近的客栈里,是我要求的,我怀疑我总会搅乱穆翰的生活。

  我在碧林客栈靠右边的厢房住下,这客栈其实也是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扑面而来的冬暖夏凉令我心情缓和许多。

  “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阿令真的为我突如其来的关心面无表情地怔了两秒,转身翻墙而出,他向来不爱走正门。

  除了窗棂互相拍打的声音,他的轻功一气呵成无声无息......所以我这一整夜睡得不安,窗外是老鼠野猫蝈蝈蛐蛐还是阿令,我竖着耳朵分不清,明明他来偷窥我的一举一动也没什么,他又不会读心术……可我心里盘算的事情还是搞得我魂不守舍。

  我抬举自己了,我在拿不准的事情上首先还是本能地显得笨拙。

  我住到第六天时,才听说穆翰被穆老爷放出来的消息,穆王府的门廊显然是这租界的晴雨表,一点风吹草动就闹得满城风雨,我更不敢在这当口去私会他,他在做什么呢?想必是家务繁重连带哥哥的帐务军务也压在他身上,还有无尽的自责。

  在厢房住了整八天,我只去过李全福老板的药房,佯装心悸难眠买安神汤,偷偷顺来三十片乌头碱叶子,在夜阑人静的被窝里捣碎磨捻那些叶片......其间阿令合情合理地没有出现,我怕他会在某个角落观察我的举动。

  眼疾之后我开始嗜睡,早晨起不来床吃早饭,无论几点入睡,都会昏沉到午后,猛得起身偶尔还两眼一抹黑......我急匆匆起床去集市买点上坟的物件,最终我只拎了一箩筐枣糕,背了一粗麻绳拴的酒罐子,想必是没干过粗活皮肤又长年累月的细嫩,我走起路来有点踉跄,麻绳隔着宽袍摩擦我的肩头短促地抽痛,不久衣料就渗出粉白的液体来,我换另一个肩头也无济于事,我这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令我实打实的厌恶,转身就去买了个蓝纱斗笠扣在头上。

  透过粗纱布,我站在交叉口中央望着手脚麻利的小二和肩头扁担轻盈跳跃的小商贩,他们稚嫩的脸上略微的晒斑像极了出生的小土豆,我发起了呆......

  “施主,靠边!”两架高头大马直直朝我冲来,看样子上面坐着两位小武僧,我本就负重,慌不择路,仓皇间只得攥着麻绳闭上眼睛......

  我被另一个方向的来人拎起一条胳膊甩在马背上,我猜我肩头的伤口就这样被扯开了,剧痛令我下唇慌乱地抖了抖,斗笠被掀翻落在地上,我复又闭上眼睛。枣糕筐和酒罐子被另一只手接了去,我在那人怀里靠着他胳膊在集市间穿行,马背上的速度与冲劲在某个巷口降下来,我才睁开眼睛......我手肘撑他想跳下马,他单手死死抱住我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