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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谢城

    凤之镇,寒冬腊月,白被压枝。

    远郊外,一座废弃无人的陵园内,聚集起越来越多的野狗。

    打头的那条粗脖厚肩,通体漆黑,额上生有两道圆点白眉,一对獠牙长约三寸,热乎乎龇出唇外。

    它循着尚未腐烂的尸体香气,兜兜转转摸索到新坟周围。

    “就是这儿了,”它道,“埋了三个,两个老的,一个小的。刚死七天,正新鲜。”

    白眉:“挖开它!”

    喽啰们应声而动,争先恐后挤上前,跑得最快的几只,爪子刚一踩到坟墓边缘,不知触发了什么法阵,无形中有道气劲将它们囫囵震飞了出去,摔出足有数丈远,瘫在地上四肢抽搐,口鼻出血,很快没了生息。

    随后跟着的狗群戛然停住脚步,窃窃私议着往后退去。

    “是驱邪咒?”

    “快走,是驱邪咒!”

    “该死的凡人道士!”

    胆子小些的已经夹了尾巴,呜呜低咽着缩成一团。

    “慢着!”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有驱邪咒?

    白眉眼珠转动:“布置驱邪咒要耗费的法力可不止一星半点,既然都葬在这儿了”

    这座新坟无碑无供,毫不起眼,若是建在寻常路边,让行人猛的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熊孩子拿尿和稀泥堆的。

    不惜下这样的手笔,为什么却不舍得给墓主人好好修一座身后坟?

    莫非——

    狗妖们面面相觑,心底不约而同升起一股可怕的猜测。

    “轰!”

    冬雷乍起。

    乌云闭月,天说变就变,不过几息工夫,大雨倾盆而下。

    残冬严寒,滴水成冰,落也该落鹅毛大雪,可这雨不光下得欢畅,还冒着丝丝热气,滴到皮毛上,转眼烫出一片焦黑。

    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白眉灵光一闪,忽然叫道:“糟糕!”

    这咒法根本不是要“驱”邪,而是要“镇”邪!

    也许为了验证它的推想,面前的坟丘犹如会呼吸般开始缓缓松动。

    狗群躁动不安,白眉被滚雨浇得呲牙咧嘴,不敢再留恋,带着它们飞快撤离。

    树枝上的乌鸦被下方异动吸引,浓黑眼珠如一潭僵水,死死盯着逐渐坍塌变小的坟墓。

    仿佛过了万年那样久,伴随着撕破天际的闪电,从墓地里赫然伸出一只染满污血的手!

    “嘎——!”

    乌鸦受惊,慌忙展翅逃飞,再次发出的叫声像老者叹息。

    凤之,暴雨已至了。

    腊月二十八,夜,深巷,北风呼啸。

    一场奇异的大雨刚过,乞丐阿五拧干袖筒里的水,将一张破席子卷在身上,合衣蜷缩进柴火垛里睡下。

    本该万籁俱寂的时刻,他忽听窄巷外传来鼎沸人声,纷纷叫嚷着“站住!”“别跑!”,阿五猛地惊醒,抬头远远瞧去,明晃晃的火把几乎映亮了半片天空。

    他惊疑不定,摸出巷子四下张望。外面怒风夹杂沙尘肆虐不止,他不慎迷了眼,忙用手揉搓,余光瞥见一抹极鲜艳的烈红,踏云追雾般,又快又轻地朝他刮旋而来。

    他骇了一跳,定睛细看,原来是个身穿红衣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散发赤足,形容疏狂。

    两人视线相撞,少年眉宇间不怒自威,让阿五仅仅一扫便心神激荡,连他脸长什么样子都没敢细看,双膝难以自控地发软,本能就想给他下跪叩头。

    临到近前,少年鹰目倏睁:“让开!”

    阿五如遭惊雷炸醒,猛然激灵过来,哈腰仓促让道。

    正当时,脑后风声割破,自窄巷外嗖嗖飞来两枝箭矢。

    少年不慌不忙,拉住来不及反应的阿五,十分轻巧地带着他旋身掠起,殷红胜血的袍袂猎猎掀动,从内伸出只瘦削有力的手。

    月光下,其状色如白玉,通体无暇,只骨骼突起处透着一抹极淡的红,自半空扫过,掠起阵催劲的风,将疾驰向前的长箭拦腰握在了掌中。

    阿五晕头转向,被拽着衣领落了地。少年随手一推,他骨碌碌滚到柴火堆旁边,早已吓得魂不守舍,连滚带爬躲到了其后。

    从柴火之间的缝隙里,他强定了神,悄没儿声地偷望出去。

    鹤发鸡皮的老道士,领着群持弓拿箭的壮汉追到此处,劈头怒喝:“小鬼,你阳寿已尽,强留人间害人害己,还不速速与我回去!”

    少年拿下唇间叼着的另外一只箭,捏在指尖转来转去把玩,浓如墨画的眉目斜斜挑起,冷笑道:“狗东西,打着要为小爷报仇雪恨的旗号,搜刮净了谢家的家财,距今七日过去,连杀害我们三口的凶手是男是女、是妖是人都未能查出。小爷泉下有知,不能瞑目,阎君特许我还阳回来亲自追凶,你这沽名钓誉之辈,岂有颜面再大放厥词?”

    他眸中淬着火星,训起人来锋芒毕露,言语之间自有一股使人呼吸急促、窘蹙慌张的气势迸出。

    阿五听得脸色煞白,认出那道士,正是前几日县太爷托人从城里请来的半仙,名叫王道阳,很有几分本领,而少年

    他颤巍巍蜷缩手心,回忆起刚刚触摸到的温度:简直比冰块还凉。又大着胆子凑近鼻端闻嗅,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肉味儿,混杂着新鲜的土腥气,少年从何而来,已经不言而喻!

    ——他就是七日前,那个遭人剖心挖肺,横死在家中的谢城!

    红衣宽大,罩在谢城劲瘦刚直的躯体上,随着动作,滑落出半张胸膛,惨白无血,不见起伏。

    他左心上方,裂着一长约三寸的血窟窿,里面的脏器全数被搅烂成泥,黑糊糊一团黏在伤口周围,引得成群乌鸦盘旋于众人头顶,迟迟不肯散去。